我的传奇老师 — 何鸿超教授 (1916 – 2005)
作者: 梁承晖副教授
附属单位: 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日,何鸿超教授辞世。无数讣文在各医学期刊及通讯中涌现,追思这位一代宗师。我在尝试捕捉他流传下来的宝藏,在此与大家分享。
他的成就及贡献之多,就怕用最精简的篇幅,也难以概括。
何医生是香港放射诊断科,放射治疗科及肿瘤科的先驱。他于二十世纪中期已获得英国皇家内科学院,英国皇家放射学院放射诊断科,及英国皇家放射学院放射治疗科的三个专业资格。他在医学院毕业后,旋即参加抗战,救伤扶危。他从1950年开始领导香港发展放射诊断及放射治疗的服务,创立癌症统计处,并创立香港防癌会及发展善终服务。他设立国际认可的专科训练程序,并在香港设立考试中心,不单培训专料医生,还培训放射技师及医学物理学家。他是出色的科研家,尤其对鼻咽癌的成因,流行病学及诊断方面的研究。他于1970年代开始进行有关eb病毒抗体作为肿瘤指针的研究,蜚声国际。他发展治疗鼻咽癌的方法,沿用至今。鼻咽癌之「何氏分期法」及「何氏放射治疗法」广为国际尊崇,救活无数病人。
以上的数据大多会在其它文章提及,但我更希望通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回忆,描绘一位有血有肉的智者勇者,一位伟大的老师,让今日的医学生及四十岁以下的年青医生认识。
且让我先忆述一幕很多年前的情景:时间是我的医学生时代,地点是香港玛丽医院的讲室,主要人物是一位无人不识 (「人」是指现年四十五岁以上,在香港成长的医生) 的外科教授。他是王源美教授。他神乎其技的手术,他的渊博学识,可谓深入民心。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工作极严格的要求,不论对人对巳皆是。他的每一个们生,同僚,及下属,包括不少才能出众的医生,都基本上无时无刻不能达到他要求的标准,而不免无时刻给他严厉斥责。医学生更是对他极度敬畏,不是「闻风丧胆」,就是「吓破了胆」。他讲课时,全场鸦雀无声,就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因为同学们都「屏息静气」,只能隐约听到苍蝇飞过的声音。让我们再回到那一幕场景:王教授坐在席间,讨论病例。不久,一位白发班班的医生出现于门际,王教授立即肃然起立,向这位医生深深鞠躬。这幕颇为戏剧化的情景,使人联想到武侠小说里的画面:一位天下无敌所向披靡出手狠准快令人闻风色变的武林盟主,竟折服于一位高人面前。此高人造诣之高,可想而知。他就是何鸿超教授。
再回忆另一幕情景:在讲室内,何鸿超教授站上讲台,开始给医学生讲课。他是我在医学院内遇到的最年长的老师 (事实上当时已过了一般退休年龄)。白发班班,温文尔雅的长者一开始讲课,就像变身为一个生龙活虎的年青人,忘我地投入他讲课的内容里,热切地与你分享他的学识,他的所爱。我见到火一般的力量,在感觉上就是一团火,辐射着光和热,令你感动。我体会到甚么是热诚(enthusiasm, passion)。
跟着是另一个片段,另一幕场景:八十年代初的依利沙伯医院放射学及肿瘤学院。那是一座独立的建筑物,就像一个王国,除了放射诊断科,放射治疗及肿瘤科,还有肿瘤研究实验所及医学物理部。这王国的统帅是何鸿超教授。他培训了四代的香港医生。一位初出予芦的年青医生到此上班,开始学习。他对统帅的工作的第一印象是:他永远是早于任何一位医生上班,亦是最迟下班的一位! 「何教授是非常勤力」!
场景转到诊症室。每星期有一个早上,何教授会与我们一众徒儿一同会诊所有初诊的鼻咽癌病人。这是一个大开眼界的体验。何教授诊症极为认真,观察入微,不会遗漏任何的征状。他会审视病人的头颅底骨照片,以碓定癌症的范围及分期。当年计算机扫描刚被引入香港的公立医院,我们其后发现他可以在一般头骨照片上看到计算机扫描所显示的病变,在我们看来简直是特异功能! 有一次他审视头骨照片后,着我们看看病人的眼睛是甚么颜色。我们觉得奇怪,原来在照片的耳骨部份,有一微小白点 (我们也看不到) ,显示「骨硬化」(otosclerosis) 的现象,而这现象则与「成骨不全」(osteogenesis imperfecta) 其中一类型有关,而此类型的其中一个征状是蓝眼睛。病人的每一个半隐藏的征状都逃不过他的注意,爱克斯光片上的每一个微粒他都了如指掌。他不会因为这是一位鼻咽癌患者,而不去深究其它可能同时存在的病症。他作诊断像是不用思索的,因他有太多丰富的临经验,溢泻出来。他在描述微状及影像时,用字遣词客观精确而详尽。我还记得他问我们「orchidectomy」一字,应否读出「d」音。他的一位徒弟,巳故的陈富六医生(陈医生乃上一任香港放射学院院监) ,在年青时曾在英国皇家学院的院士试考获第一名,获一面金牌。此后香港的考生亦屡获此荣誉。我听一位前辈说:「陈医生学习了何教授的客观详尽描绘方法,成为他成功之道」。这句说话给我留下深刻印像。今天我也常常提醒学生要训练客观描绘事物的能力。
不过何教授在临床工作方面带给我更震撼的体验,并不只是这些,而是他那一丝不苟的办事态度。我还记得一幕情景:一位病人的胸透照片的一小部份影像,给那个印着日期及姓名的牌子遮盖了。温文的何教授见到此事,大为震怒,实时拿起电话,传召放射诊断技师的主管到现场严厉的斥责。当时年青的我在想:这大概只是一位下属的无心之失,不致影响病人安危,亦并不是主管个人的过失,这样是否有些过火,太不留情面? 多年之后的今天,风险管理的理念高唱入云,回看这片段,我更体会到何教授当时的心情。我们应该用甚么态度去面对偏差? 一个制度容许了一个偏差出现,是否表示暗藏了一些机制,容许其它的错误也出现?我们处事的标准是放在那一个水平? 在行医的过程中,有很多守则没标准,须要行医者去坚守,就像坚守一座堡垒。不少不幸的例子,无论是医疗界以内或以外的,都向我们一再证明,纵容差误而不作更正及预防的行动,可以令一个个体,一个系统,一个机构崩溃。从何教授身上,我看到甚么是行医的标准,甚么是认真的态度。
从较轻松的一面去发掘何教授的一些言行,亦有不少情节令人会心微笑。我曾听闻,何教授在诊治一些达官贵人的时候,会「不经意」地与在场的同事说起政府医院资源困匮的问题。经何教授的努力,不少经费得以募集起来,推进癌症的治疗及服务。我看到何教授灵巧的一面。亦有一些时候,有人见到一辆雅各布房车在窝打老道急速飞驰,左穿右插,争每一个超越前车的机会,那白发班班的驾驶者,永远都在争分夺秒,向他的工作地点、目标迈进,这是何教授急性子的一面。
多年来接触了不少医学生,与及年青的医生,与及较年长的医生,看到不同的习医态度及行医风格,又忆及何教授的一言一行,使我对教学及习医有不少反省:
(一) 第一点:甚么是最有影响力的教导方式? 现今医学教育常论及鼓励学生自我学习,以「解题为本」的模式学习,又论及如何进一步发挥网上学习的优势。若我问自己,问我的学生,问我的同辈,问我的前辈,甚么是最具影响力的教导方法,我相信多数答案是「身教」(role modelling)。通俗的说法是「有样学样」。这是一切良好传统及不良习性的主要根源。「身教」的导师大概主要不单是医学院的老师,而是日常医疗服务队伍中的同僚及主管,但还有另一种少有人提及,但具特别影响力的传授形式,就是「感染」及「提升」(inspiration)。大师示范了高明精湛的医术,把医学演译至一个你以前未见过的境界,你受到震撼,你从新认识医学。「原来医学可以是这样的」。你从新定位,从此专业生命也不一样了。
(二) 第二点:甚么是最有效的学习方式? 与何教授一起成长习医的前辈,不论在香港及外国,都经历过战乱的时代及不少困难,他们都是赤手空拳地,在没有现代科技的支持下,创建及发展一个一个的专科。他们是在未有盘尼西林的时代渡过他们的前段行医生涯。大部份时间可说不是在「进修」医学而是在「创作」及「发展」医学。从直接观察大量病例,摸索,思考,总结出来的经验,当然是比「接受」及「记诵」别人的训示坚实得多,融会得多。「亲身发掘」,「创作」,及「发展」大概是最具力量的学习方法。但身处2000年代的医学生及年青医生还可能有这些「创作」及「发展」的机会吗? 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技巧去模仿这过程。我们可以在学习的过程中,尝试暂时忘记书本所提供的细节,从最简单的数据着手,以常识及逻辑去推断其它细节,看看和书本的资料是否吻合。就是把「自己的演译」与「他人的演译」比较。现在我指导学生学习颈部触诊时,也有尝试这样的方法。
(三) 第三点是有关先天资质与后天努力熟轻熟重的问题。在何教授身上,我看到这分野巳不存在了。当一个人热情投入一份工作,一个专业,甚或一份嗜好,自然会投放时间,自然会尽展所长,自然会有成绩。看到一代宗师那「满泻式」的临床经验,你或会觉得穷一生努力也未必能及。但何教授那份「勤力」,是你我都可以做到的,只是我们没有实践而巳。我记得在他的王国里上班学习的日子,未见过其它医生有接近他的功力,但亦未见过有任何医生像他一样那么早上班!!
(四) 第四点就是有关火,光和热:精力与热诚。何教授的年纪和他的精力,是一个很强烈的对比。在我的老师之中,他是年纪最大却是最有热力的。(一个相反的例子是:有些时候见到一些廿来三十岁的年青人,他们的眼神及精力就像七八十岁的老翁。我想,既然生命之火巳熄灭,也可在二十余岁的高龄退休了。)「热诚」,是学习的最重要的工具。
薪火相传,以此为记。
何鸿超,生于香港。1940年毕业于香港大学医科。曾获医学博士学位。1941年后,任国民党政府军野战医院军医。1946年回香港,任荔枝角传染病医院院长。1950年后,历任香港政府医务卫生处放射诊疗科主任顾问、放射学及肿瘤研究院院长、香港大学医科外科部肿瘤放射疗科名誉临床教授、香港防癌会主席。对鼻咽癌、肺癌有研究。发表论文一百二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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